對於一出生就飽嘗人世艱險的孩子而言,孤獨和寫作,都是宿命。
這一生,命途多舛。而這個荒誕虛妄的世界,不是我喜歡的樣子。我就用文字,給自己創造一個更真實可感的王國。在這廣袤國度里,我一直都是自己的王。
我已忘記,自己是何時與詩歌產生關聯的,只記得小時候,我那顆敏感、飽滿、柔弱的心靈,從人類的世界那里感受不到多少理解、接納和關愛,於是就去親近遼闊、安寧、仁慈的大自然,沉醉在它的溫暖和溫柔里,流連忘返。
童年時代,一年四季,除了上學、進餐和睡眠,其餘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大地山川的懷抱里徜徉。甚至,常在春暖花開時,逃課去荒野里賞花,躺在花樹下深厚的青草叢里,半天不動,看蜂蝶飛舞,看花瓣飄落,遙望滿樹繁花之上的藍天白雲,遙望那懸停在半空、不停振翅、不休鳴叫的雲雀。
在與岩石、流水、泥土、天空、花草、樹木親近時,我那溫軟孩童之心萌出的那種難以言喻的幸福和怡然,在那種美妙辰光里體會到的那種真正的大自由,大概就是不成文的原始詩歌。
從初諳世事開始,孤獨的我一直確信自己被天地深愛著,一直以天地為良友,以花草樹木為知己,與它們互訴衷情。
從小到大,我都覺得,每一片樹葉都會開口說話,每一片花瓣都是一張笑臉。每天,當我經過花開滿枝的植物時,臉上眼裡都會笑意盈盈,忍不住去輕輕地觸碰它們嬌美的花朵、飽滿的綠葉、柔軟的枝條,就像輕拍一個好朋友的肩膀,或者牽住她溫暖的手。就算某種植物不在花季,當我從它身旁經過時,想像著它吐露芬芳的樣子,依然滿心歡愉。
我經常幻想,自己在前世一定是一棵花樹,佇立在原野,伴著枝葉葳蕤的不同植物,伴著蜜蜂蝴蝶,伴著鶯聲燕語,生長在藍天厚土的懷抱里,擁有過漫長而寧靜的芳菲歲月。
如此,漸漸的,我就成了一個喜歡沉默的草木之人,而一些奇妙的句子,就會精靈般飛來找我,與我相愛相親。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詩歌,一直在那里。
詩歌,原本就在浩渺天地間生生不息,我遇上了,皆是因為神明的指引。
於我而言,“寫”詩,是自然而然的事,不需要過多的文字技巧,也不需要過多的才華,只是記下了因某種機緣而出現在心靈里的、再也不會離我而去的字句而已。
我在湘南大山里的洑水河邊出生,在瀟水河邊長大。
我的故鄉,就是那古往今來讓天下無數的文人墨客為之神往的瀟湘大地。那里的河水,在時光裡交替枯盈,歡喜歌吟;在濕潤的河灘上,鋪展著萋萋碧草,棲息著潔白鷺群;在平靜的河面上,靜泊著渡船漁舟,鋪灑著朝暉夕陰;在陡峭的河岸上,生長著高大而蓊郁的楓楊樹,繞樹而生的葛藤,從豐茂蔓葉間垂下無數的淡紫色的穗狀花序;而鋪展在河邊竹林裡的淡粉色佩蘭花甸、藍色馬藍花甸、粉紫色紫堇花甸,如雲似錦,讓人見過一次就會傾心入夢;在堤岸上的刺蓬或者野草叢裡,開滿了野薔薇、金櫻子、蓑衣菊或萱草花朵,多如天上的繁星;河邊懸崖上,生長著各種幽蘭香草,讓人想起《楚辭》的餘韻;河兩岸的原野上,碧綠或金黃的稻田延伸到天際,與遠山的青郁或蔚藍融匯在一起;在那片土地上,隨處生長的烏桕樹,在深秋著霜后,紅葉如丹,會把天地渲染成中國畫裡的臻美之境;在那片土地上,巍峨跌宕的山巒在冬季被白雪覆蓋之後,就會讓人心裡盈滿無邊的孤寂和蒼茫……
這一切,都是生命之初,天地印在我心海里的詩章。
這瀟湘大地的美好,早已在曹植、張若虛、李白、杜甫、劉禹錫、柳宗元、范仲淹、蘇軾、宋迪、米芾、牧溪、納蘭容若、曹雪芹……等古代大家的詩文或繪畫里,不斷被提及、被描繪,備受推崇,南宋詩人陸游還曾為她寫下了“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這樣的詩句。
瀟湘,位於莽莽南嶺山系的腹地,山水壯美雄奇,氣候四季分明,民風彪悍,風俗奇特,物產豐饒,神話傳說眾多,文化底蘊深厚,歷史上民眾苦難深重,是世間不可多得的,最適宜生養詩歌和詩人的一方寶地。
詩歌,是我靈魂呼吸的空氣,是我精神世界不停成長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給養。
詩歌,又是我漫長生命旅程中,無數暗夜里,頭頂蒼穹中那些閃亮碩大的星星。
多年來,我在寫字道路上踽踽獨行。奈何,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因眾所周知的原因,我的絕大部分文字無法面世,還要忍受來自各方的威脅、恐嚇、嘲諷、謾駡和羞辱,常惶惶然若喪家之犬。每當內心惴惴不安、悲傷、惶恐時,我就把自己投入詩歌的海洋里,用詩歌為自己招魂。
從少年時代開始,這二十多年來,我漫無目的地“寫”詩無數,大部分自我誦讀,自娛自樂,以抒胸臆,蕩平塊壘,慰藉心懷。近年我偶爾把一些作品上傳到自己的網路博客或者微信公眾號上,獲得了很多師友的讚譽和鼓勵,在此深表感激。
現年11歲的女兒,大概是我所有讀者中年紀最小的那個。這些年來,每當我“寫”好一首新詩,就會第一時間讀給她聽,每次認真聽完,她都會鼓掌說“好!”,讓我深感欣慰。當然,我也會經常給她朗誦他人的詩歌,她聽過後,每次都會托腮做思考狀,然後笑道:“媽媽,還是給我讀你自己寫的詩吧,你的詩寫得最好。”我自然知道,她這是愛屋及烏的溢美之詞,但心里卻有無邊的歡喜……
最近幾年,幾個好友一直建議我正式出版一部詩集,由於眾所周知的一些原因,我一直瞻前顧後,踟躕了許久,終於在2021年梅月,因澳門朋友何志輝博士的邀請和鼓勵,我不分晝夜忙碌了一個多月,把二十多年來“寫”出并留存下来的一千多首詩稿全部整理了一遍,選出大概三分之一的詩作,結集成書,交出版社付梓,內心既忐忑不安,又不勝欣然。
我的兒時夢想,原是要做一名傑出的建築設計師,或者園林景觀設計師。可後來,命運卻安排我成了一名藥物合成與藥物分析科學家。而現在,又安排我在江南成了一名以種花、寫字為生的鄉下書生,在春天采幾串紫藤花做紫藤酥,在夏天摘一把毛豆做淡綠色的毛豆雪糕,在秋天收穫了大南瓜就用來做巧克力熔岩南瓜餅,在冬天,江南陰冷寒濕,沒有什麼果實可以收穫,就在雪後收集堆積在乾枯菊花上的白雪,融雪烹茶……
在萬丈紅塵的邊緣,簡靜安寧地度日,寫一些詩文,賞幾場花事,一年四季,很快就過去了。
雲棲青山,花開大地,這廣闊天地,如何安放我,我就如何安放這廣闊的天地。
行文至此,憶起生而為人,在碌碌凡俗沉浮多年所受的種種苦難,憶起寫詩作文二十多年所經歷的種種美好和各種心靈拷問,心中雖感慨萬千,卻也不願再話滄桑,唯有感恩天地和光陰的照拂與眷顧。
或許,所有逝事流光,盡可原諒。
希望我的詩歌,可以安慰,鼓舞,警醒一代又一代有緣得遇的靈魂。
有人說:“我們一身漏洞,去舀時光之水,所漏太多,所得太少。”我深以為然,但願餘生能遇到更多“天生”的詩歌,邂逅更多美好的生命。
這幾卷詩集,是一枚沉甸甸的果實,給我,給你。
讓我的詩歌,陪伴著你。
天地和我,愛著你。
葦 航
2022年上春
於海上雲間
(來源:葦航:《陌上花開》後記,澳門:啟蒙出版社有限公司,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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