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航的詩稿,我置於枕邊多時,怯於其厚,又沒完成其它書籍的閱讀計畫,便一直沒有打開,近期終於掀起草原般生機勃勃的封面,一頁頁往下看:大地、天空、星辰、海洋、江河、草木、花朵、山崗、雨雪、風霜……這是她寫給它們的詩。
單從這些意向上,便給我大氣象的廣遠明淨,開闊敞亮。我像吃了頓素食,剛覺味淡而尋常,立即又留戀這花草的清芳,蔬果的乾淨。
我首先想到的是兩個詩人:中國晉代的陶淵明及西班牙的加西亞•洛爾卡。這兩人都是大師,且都擅長以自然田園為抒情載體,但陶翁人生超然,詩中總有田園,洛爾卡人生後期悲暗,詩中總有月亮。而葦航的詩,在不同時期,兩種情懷會交替出現,但詩中長有星星和自然。
千萬別說這是用濫了的形象。每個詩人都有發自內心的必然選擇和偏愛,如屈原的香草與美人,李白的琴與酒,海子的陽光與麥田。不是詩人獨戀某物,而是與此長相守望,創作中很自然的移情現象。
葦航是極喜花草的女子,自稱“園丁”,手撫心觸,思緒自會與草木雨露感應。一個誠實觀察的作者,不會欺心,也不會造作地嬌情,不借身邊的景,難道去借遙遠的大漠戈壁?感受的真實,首先是觀念的真實。
中國新文學雖受翻譯影響,脫開文言文之後,獲得了表現的自由,但其根基中的第一份養料仍是古典文學,詩尤其是這樣。即使在數十年後的今天,古詩詞的抒情特徵與韻律形式,仍是新詩的精魂,現代寫作中雖要借外來的殼,洛爾卡詩歌的中文翻譯仍是中國的語言習慣,總有些東方的風味。
因此,與其說葦航詩歌的語言方式類似洛爾卡,不如說洛爾卡的詩在譯介時借鑒了葦航所處國度的古典語言傳統。這種地緣及傳統優勢,決定了她的寫作語言只能是這樣才能暢情達意。
葦航是否看過洛爾卡,其實無所謂。形式上,類似這種句式短促,音韻鏗鏘,節奏清晰的表達,國外詩家不少,國內詩人在徐志摩、艾青、雷抒雁等詩人中也不少見。
但在詩歌的象徵形象上,葦航真的接近陶淵明及洛爾卡,田園、星月頻繁出現。激進的人似乎認為歌詠自然或以自然為載體抒情是種過去式,因為先鋒寫作更多轉向存在的內心感受與訴求。但相比人類自身的卑微渺小,自然才是一個永恆而宏大的存在,根本不必考慮象的新舊;而意的指向,才是詩的內核,看誰去用。
葦航不是自傳性寫作的詩人,也不是女性主義者,這使它的題材不閉合,不單一,也沒有身份性別的掛礙,而是外放的、包容的、中性的抒寫態度。
在許多現代詩人追求意象的繁複、糾結甚至抽象表現的今天,許多詩已遠離大眾,更像語詞應用的技巧演繹與自語,讓人不明覺厲,甚至讀不懂,這就造成了對一首詩的修辭分析和意義解讀遠超於詩歌本身。但平薄的終究平薄,它承載不起過度闡釋的重負。
一首詩的華美和深刻,從來不是等量的存在,否則白居易就不是白居易;一首詩也不可能淺白而直露,否則李商隱就不是李商隱。如何處理好這兩者的矛盾,好作家只堅持一點:表達的自然。不對文字強橫,而是放牧文字,既放且養。
讀葦航的詩歌,你會有樸素而曉暢的印象,如觀傳統折枝的工筆花鳥,清麗精細,雅潤秀逸,不濃豔,不誨暗,枝葉花朵是清晰的,作為詩眼的鳥蟲也是清晰的,而且,白描般的骨架與簡潔如敷色一樣的描寫相生而貼切。
葦航只寫自己特定的一念,不去作太多的輔枝點綴,相反有太多的留白。而留白正是中國文藝——從詩畫到戲劇及文學作品的特色。這種手法,納入現代詩寫中,多了幾分內斂與寫意的簡約和明快,它彌補了鋪陳和渲泄的不夠。這種不夠,是有意克制。唯有克制,作者才會將情緒控制在一種張馳自如的彈性之內,既可放長擊遠,亦可近身護衛,因為文字也是有風險的動物。
古典的詩詞講究煉字、煉句、煉意、煉格,按序,一關比一關難。讀葦航的詩,別去過份地留意字句,她的字句樸素平實。說純樸,容易讓人想到陳舊和過去,因為只有被歲月承認並留下的才配叫純樸,而待檢驗的新鮮常稱奇詭和時髦。葦航不時髦,你甚至見不到她像許多詩人一樣三天兩天在一些微信詩歌公號裡上榜分擔熱鬧。但這無損她詩的品格,這就是端正和方剛。
雍容肅靜,正是古典傳統的品質。千萬別把古典看成唯美精緻光潔如玉,那只是一部分表像。真的古典,即使粗重如陶和鼎,也是能讓人沉靜和崇範的,那是意境和格調。
葦航之煉,著力點在意與格,而字句只求達意而准,不慕奇巧。如古人“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字句非常平常,但意境卻極為遼闊、蒼茫。
有時,你會覺得,她的一些詩作充滿童趣和天真,而認為她是兒童詩人。可是,你錯了。文藝中有種情緒的互補,最道德的文章往往不是道德的人寫的。同樣,一個老蒼、遼闊而深沉的靈魂,包裹、養護、珍視著一顆純美的童心,自然會寫出童稚的拙樸與歡喜。
葦航的詩中很少有自我出現,但自我在詩意裡,尤其在那些哲理性的詩眼之中。儘管每首詩中只那麼幾句,堅如磐石地立在那兒,但那是詩之骨,是她的立場。
葦航的詩中也很少寫人和敘事,除了姐姐、祖母及幾個親人或鄉鄰,她更多地在借天地立心而抒情,但這並非是她漠視生命和人類。不,她一寫,便有了史詩的忠直。
史詩不只是宏大的場面和綿長的敘事,也不是跨古今、越八荒,最重要的一點,是攝影的態度,逼近真相。不信,你看她的詩《總有一些淚水,大山一樣橫亙在我眼裡》。這樣的詩篇雖然不多,但幾乎是悲痛而忠直之作。
懷疑、質詢,是對真實和真理的態度。她深愛這個國家和土地上的人民,所以心會痛,會看著一地荒寒,反思呼號。她不刻意流露絕望,也不寄予太多的期盼,情緒交織於敘述的選擇性字句使用中,而敘述是冷靜的執意的,這是態度。
希望在哪兒?
星星,這是她最愛的象徵:
我生,不為黑暗,
你生,不為孤單。
寫了這些,我一首詩也沒分析。我覺得,這整部詩集是一個整體,別花葉根莖地去分開看。要進入一個詩人的情感世界,最好是多看,盡可能看全一些。
(來源:葦航《陌上花開》,澳門:啟蒙出版社有限公司,2022年版,朱思睿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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